□ 周谊浩

　　大姨家那只旧式衣橱上，题写着李白的诗句——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其书法俊逸中透露刚劲，颇见风骨。只是把诗题写在衣橱上，似乎不很协调。这是题诗者附庸风雅，还是某种情感的宣泄？老伴告诉我，其诗句是我的岳父所书。

　　这是真的吗？我和老伴正步向金婚庆典的台阶，可我却从未见过岳父的容颜。岳父，你在哪里？老伴千万遍地跟我唠叨这个黄昏般模糊、星星般闪烁的话题。

　　那是在一九四二年一个隆冬的深夜，岳母挑灯在你的棉袄夹层里缝进了四千四百元钱（其中四百元钱是大姨订婚的聘礼）。第二天早上，你雇了磐安玉山那个叫姚森哥的帮工，冒着寒风到余姚贩棉花。没过几天的一个晚上，姚森哥慌慌张张逃了回来，说是你被日本鬼子抓走了。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岳母哀求村里的保长出具保折设法去保释你。可是保折上你的名字“杜德华”和你告诉日本鬼子的不一样，加上你手上没有老茧，而且被搜出的钱的号码是连号的，于是日本鬼子一口咬定你就是通四明山抗日游击队的，放了狼狗把你活活咬死。岳母闻此噩耗悲痛欲绝，托人四处寻找你的尸体,但无果。岳父啊！你就这样未得故乡一抔黄土，成了孤魂野鬼，含恨长号于四明山下，姚江江畔。

　　你遇害的那年，我的老伴才四岁。等她稍大，走上三层楼那装着青紫色玻璃窗户的房间玩耍时，发现有好几个茶杯般大小的电池和一些凌乱的电线，木箱子里还有一些玻璃罐装的药水。她曾好奇地问我的岳母。原来，当时日寇盘踞东阳时，这间屋子常有陌生人光顾，一般人是不准上去的，你也不许岳母和大姨过问这些人的来历，只说是做生意朋友的聚会。曾参加起义的前东阳南湖区区长兼自卫大队长杜锦堂告诉过我和老伴：地下党领导人陈琼也曾到过那间神秘的屋子。陈琼离开那屋子不久就被顽匪暗杀了。十年浩劫时，邻居杜锦堂曾蒙受过杀害陈琼的罪名。岳父，我不仅要问：你为什么不把那间屋子的秘密告诉岳母呢？难道是为了保守某种机密吗？那些电池之类的稀物是作何用？当你被日本鬼子抓捕时为什么没有说出真名？是不是为了不连累家人和亲友？也许是你的忠诚和坦荡，致使那神秘的屋子和你的名字一起被尘封在这座古宅深院里了。

　　岳父，你虽不是名人、伟人，却是一个很有乡情的人啊！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你就在村地下党支部的领导下办起了“小本借贷所”，吸纳附近富裕人家的闲钱，解决贫苦农民生产资金的不足。你又曾是改建“兰亭小学”（后称后山店小学）的校董，为传播新的思想和文化走街串巷付出了辛劳。

　　你的遇害就像是只断线的风筝，也像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中谜。我的老伴依稀记得你的遇害在一份有“光明”字样的报纸上曾有所载。那个认岳母为干娘的土改工作队队员蒋普荣还曾代岳母领过抚恤金。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我们，你那短暂的一生是多么的不平凡。

　　这些看似扑朔迷离的往事却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你被日本鬼子杀害一事是当时你的故乡方圆几十里妇孺皆知的。日月为证，姚江为证！日寇侵略我国烧杀掳掠的暴行，在我们和后代的心里，都有血腥的沉重的史牒。其间恨如怒涛击岸，呼啸不息。

　　岳父，是你的不幸和我的无幸，使得我们无缘会面，不能在席间谈书论文。不过我似乎听见你在题写李白诗句时的心语：借李白迁谪时的凄凉之感叹，一吐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壮志未酬的忧郁心境。随着岁月的流逝，人间风雨的洗练，你的形象在我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完整起来、鲜活起来。你是家乡后山上的一脉清泉，穿岩越崖，激情地跳跃过，最终无声渗入暗流，汇入了一个被奴役民族呼啸奔腾的血河之中，无形无痕了。

　　岳父魂兮，归来吧！世事沧桑，如今的禹山下南江畔已是莺歌燕舞。你来听听东方好莱坞新《梅花落》欢快的笛声，来看看似黄鹤楼般发人幽思的秦皇宫吧！岳父，你听见了吗？远山悠长的呼唤就是你的亲人、子孙对你绵绵无尽的追思和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