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

    听雨的感觉有点无以名状——童年激动少年游动壮年茫动，到了老年竟孤苦到无动。

    随着年岁渐增，我对天气越加敏感，尤在江浙一带听梅雨，同样有余光中笔下料料峭峭淋淋漓漓淅淅沥沥的多重况味，冷雨加孤愁教人撕心裂肺。“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诗人听雨一夜敢情只为雨霁那深深小巷尽头传来的卖花声？显然听雨是假，等花也非本意。如李义山“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借枯荷听雨寓其思友之情；晁君诚“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赢马乾残刍”，听雨听马是一，彻夜难眠是二，另有隐情三四。一介知府素职，放翁觐见皇帝何其难？一生将郁闷惆怅揉成了诗歌九千！

    李义山比放翁幸运多了，“居住沅湘，崇师屈宋”，读书吟诗于“水竹居”终修炼成精，竟进献专集《群山诗歌三百篇》于皇上，不知是献胆还是献媚。“拨火垂帘夕，将暄向冷天。闷斟壶酒暖，愁听雨声眠。”堂堂七尺男儿不问人情问雨情，不煮孤本煮孤酒，未老还乡，远离宦海，真人野鹤，魂落蜚云塔。想必成神成仙，半眠雨中半吟律，为民发愁最实在。

    要数真犯愁的，恐怕是白居易了。“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主人眼里，“三千佳人”上阳人如孤夜残灯，雨声正是宫女悲催欲绝的哀愁。香山居士才是真男人， 愁了三千佳黛，便愁了天下女人。

    有一首《听雨的声音》，歌词“听雨的声音，一滴滴清晰”听得人心醉。人间满耳风声雨声，且古人更烈，却“古”得过于痴情就死心眼了。如爱听初春迟秋的冷雨；听雨生愁，偏还借酒消愁。但朱芾例外，“夜窗听雨话巴山，又入潇湘水竹间。”碰巧此地还有个李义山，“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一份简简单单的感情，在听雨剪烛间寄出，像没事儿似的。其实我大错特错。诗人恰在巴山听雨，那晚雨水淅淅沥沥涨满了秋天，夜宿他乡，谁人不愁眠呢？只因他是李商隐！一个生不逢时的幕僚，一生游弋于李牛党争派斗的夹缝中求生，惯以惆愁，那份惨风败叶的经历何以一诗半词吟得清呢？命中注定潦倒寡欢。我猜多半是因愁而死，或诗人真正是“愁死”的。他为自个发愁，为命运发愁。

    抛开政事不论，单从诗词修道来讲，一个人不可以不提，他就是李煜。“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放他手上家败国亡，苟喘他乡自知客，却心思如此高洁，雨旁求欢，丝毫没了乡愁国恨。他大概愁得无厘头，听雨消愁成了他的性格。今天想想，到底恨他的情呢还是爱他的才。

    一个诗人空愁而死不说愁，一个诗人郁愁而死不说愁。也许这就是诗人的非凡，闪烁着诗性词骨。诗词无间距，听雨有差异。我理解的听雨有三层界：听诗面雨，如“今年去年酒债，三月两月春愁。看山看水出郭，听雨听风倚楼。”（杨基）；听诗中雨，如“不睡爱听雨，雨声听不明。莫能新梦去，怕有旧愁生。”（谋堚）；听诗后雨，如“秋庭听雨断人声，凉入衣裾秋意生。临水登山送归语，怜君解有许多情。”（张耒）。借此跟一首：“一帘雨影千声叹，万念横生只为情；试问人间无孽债，孤愁旧梦等天明？”这是把意境从诗前推向诗后了。

    听雨常被谐作“亭雨”“厅雨”、艇雨或厛雨。大概于羁旅或客居他乡才有的感受，离亲离情，被夜雨滞留才有孤伤袭来。文人听雨乡愁急。

    关于“听雨”的诗句网索有571条。依序为：宋朝414条；明朝72条；元朝45条；唐朝23条；清朝7条。宋朝无疑是“听雨”的朝代。宋朝是否多雨未见旁证，但宋词鼎盛至极一定与听雨多有关联。尽管这样的统计不算精确，何况仅囿于诗词，加上散文诸文体，“谁人不忍听风雨，只怕伤心更伤情。”

    静安先生“听雨”听出三重境界：少年“不识愁滋味”，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一入“雨游”；壮年 “强说愁”，颠沛流离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二止“雨茫”；而今“识尽愁滋味”，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三叹“雨空”。词人竹山听雨比我入味，听雨听人生，如高悬天穹的三幅国画；而我听雨听人生，如铺向海边的三段幽径。这样横竖成一幅有高度有厚度的第四境界。听雨听到这一步就听出了人格魅力。这似乎也对应了做人必经的三种境界：从“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及至“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听雨作词做人修炼到晏欧这般境界，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