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在丘陵地区长住的人而言，山峦是最常见的风景。在没有高楼大厦的岁月里，我家所处的那一带还只是大片的田野，裹挟着或大或小的湖沼，通过纵横交错的阡陌，一直铺张到南山的山麓，没有任何视线的阻挡。日月经天，有南山的背脊坚忍地承受；江河行地，有南山的臂膀温柔地庇佑。南山沉静而宽厚，像极了《楚辞》中行吟的屈子，头顶崔嵬的切云冠，身着黼黻的华裳，腰间挂一柄长铗，佩环相扣，断续地发出清泠的妙音。

    多数的时候，山峦是一色青翠，松树形成绝对的物种优势，有如草间弥生笔下的艺术品，在自然法则的指引下，以简单的元素打造出繁复的效果。我更偏爱春秋两季的山林，独爱那一种自由烂漫的缤纷。

    春天是山花的季节。映山红、白花檵木和紫荆花不择地而生，姹紫嫣红，欣欣向荣，似在相互攀比却绝不彼此倾轧，诠释着“和生万物，同则不继”的真谛。它们是慷慨的，它们的树干也不像乔木那么难以攀折，谁见了能不动心呢？“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真是这样的，因为得温润的气候之先，更可以一种天然而非人工的面目，让冰天雪地里的北方友人感觉到，希望看似渺渺，实则已在姗姗而来的路上了。

    秋天是山果的季节。南山毗邻城区，尽管绵延数里，但是山路铺就之后，亭台错落，随处可以休憩，于是游人如织，络绎不绝。对于不惯早起的人，山果已然成为一种奢望。王安石说过：“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唯有另辟蹊径，才能柳暗花明。为了一偿夙愿，我翻越南午岭，穿过柽溪江，去往比南山更南的所在，乘兴而至，定要尽兴而归。

    这里有连绵的群山和曲折的溪谷，在深秋时节，有如王维画中的辋川别业，但是色彩更加灵动，苍翠的背景之下，赭红、杏黄、乳白越发鲜明醒目，仿佛是一期一会的地标，向着老朋友发出邀约的信号。后山有几株颇为高大的板栗树，累累的球果早已被健硕的竹竿一一敲下，经过碾压砥砺，由锋芒毕露一变而为温柔敦厚。茶树丛生在比寺庙更高的山巅，在陡峭的崖壁边，需要小心地挪动步伐，才能摘到那些浑圆的茶树籽，那是炼油的绝好原料。择子似乎随处可见，外形可爱，而经过清洗、研磨、过滤、熬制、冷置后的择子豆腐，更像是一个点石成金的传奇。秋日的山林，以它慷慨而博大的胸怀，让你永远不虚此行。

    这一次，我们的目标是金樱子果。金樱子是一种常绿攀援灌木，因为其枝条和果实外部有尖刺，往往令人望而却步，但是它可以用来酿酒或者泡酒，自有其不可小觑的功用。我们此行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根据记忆，先去往年采摘过的地方。一家三代骑上电瓶车，沿着田边的小路，一路寻去。在第一处，只发现零星的几株，果子的个头也不大。本着聊胜于无的心理，先开张了再说。于是开始武装自己，先套一只丝线手套，外面再套一只皮手套，接着一手拿着镰刀勾取枝条，一手谨慎而坚决地攫取果实。饶是如此，还是有失手的时候，腕部的皮肤被枝条上的尖刺牢牢勾住，又不敢急于摆脱，只能忍着疼痛，恭敬地让它原路返回。

    再换一处，沿着溪流慢慢深入。近处的田地刚刚被翻整过，几个农人在点燃的秸秆旁静静地立着，期待着草木灰让土壤更有养分。经过石板小桥，再转几个弯，田垄还能辨出轮廓，田亩却已长满稗草，分不清彼此的边界，显然荒废已久。或许正因如此，这里的生态系统被更好地保留，物竞天择，荣枯不问。不仅有数量众多的金樱子，还有盐麸木、野鸦椿、枸骨和小果蔷薇，无不是硕果累累。女儿喜欢蓼花，比较着一枝两丛的和一枝三丛的，似乎有些难以取舍。岳母一眼就发现苦菜，掐了满满的一袋，想必也是忆起了那一段忆苦思甜的日子吧。

    回家的路上，微曛的斜阳懒懒地挂在前方，不远的村庄已经升起缕缕炊烟。车子满载野果子，悠悠地驶着。拐弯处，一只白鹭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从溪涧中一跃而起，扑闪着翅膀远去了。我不禁想起了白朴的一阕《天净沙》：“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与眼前之景相似，正是绝好的写照！